第六章：明月弯弯照九州 (第1/2页)

    四时宴开在辰月二十一。这宴会顾名思义，一年有四回。取春、夏、秋、冬四季里景色最生动的一日举办宴会，皇帝与家人、臣子同乐，在傍晚的明湖设席摆宴，游玩赏景。因并不涉及祭祖、礼佛等活动，气氛轻松，相对没那么多礼数。对于外臣来说，只需在相应的时辰候在景德殿中，随后自有宫人指引，入宴享受宴席。而皇宫的守卫方面，外宫的巡逻路线与值守人数没有变化，内宫则将其他宫殿的侍卫半数抽调至明湖附近，严防死守一方的结果就是，其他地方显得没那么重要。大大方便了李莲花和笛飞声整点动作。

    这是方多病为了两人顺利潜入皇宫，特地细细交代的宫宴章程，以防范不时之需。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能有一天成为夜闯皇宫的贼子帮凶，还如此倾囊相授。

    终于到了宴会当天。李莲花和笛飞声换上夜行衣，耐心地等待到了明月高悬，宫宴进行到一半，众人心思散漫之时。天黑人醉，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两人娴熟地越过宫墙，就在一群侍卫的脑袋上跳来跳去。李莲花十多岁时就敢孤身去看宫中桃花会的热闹，后又指使妙手空空偷过大内秘宝，对闯宫门这事他还真的是个熟手。而此时跟在他边上的笛飞声，更不需要多cao心。两人几个闪身便来到皇宫偏西一隅的一处废井旁，一边的长乐宫也同样年久失修，瓷瓦土石堆积，残花败柳飘零，破烂不堪。一路过来，偏偏就是此地周围半个值守都不见有，与这派潦倒景色倒相配。

    “这极乐塔怎么进去？”

    笛飞声并未来过此地，此刻也没看出来那口井就是入口。

    “哈，现在可简单。之前可得对付你座下四象青尊养的山猫呢。”

    李莲花调侃之事笛飞声是最近才知道的。不久前，祖上与盈妃立过生死誓的四象青尊因听闻尊上对南胤皇室及极乐塔的密辛颇为了解，不消他命令就通过两仪仙子传递出罗摩鼎的天冰一枚。笛飞声将其拿给李莲花之时，李莲花曾说，若金鸳盟散去，四象青尊会化名刘可和在朝堂任职工部监造，继续保守极乐塔的秘密，为此不惜杀死了很多人，最终也包括他自己。

    因果环环相扣，命运的轨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笛飞声闭关十年，光阴弹指过去，再出关时好似烂柯人。他看向李莲花，李莲花正探查着井口。他们来得太早，极乐塔甚至还没有遭窃过。井口毫无遮挡，大大咧咧地敞开着。

    “跳下去吧。”

    轻功傍身，这点高度并不算什么。有经验的李莲花率先下去探路，确认周遭安全后点开火折，紧接着笛飞声也跃了下来，终于得见这传说中珍宝遍地，举世无双的极乐塔真容。

    便是只看目所能及之处，这座光庆帝倾举国财富建造的求子之塔已能满足世人对奢靡二字的全部想象。干涸的七宝池中还有当年金沙布地的痕迹，金匮里、高阁上，锦囊玉轴，物华天宝不一而足，数量似乎比李莲花与方多病当时所见的更多。只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财宝都覆盖起了厚厚的尘埃，随意地静默地存在在任何一处，让这里比起佛经有云的极乐国土，更像是十八泥犁中的罪鬼做出来的梦。

    “这就是风阿卢的尸骨，和他的绝望与憎恨。”

    李莲花的火折从这具干瘪的男尸上晃过，照亮了墙上的壁画。盈妃与南胤术士风阿卢媾和后，靠他的子嗣被册封为皇后，同时又是盈妃——不，该称为康贤孝慧皇后了——反将风阿卢与所有的秘密埋葬在这七重栏循、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的舍利佛里。

    “这些都不能留。”

    向来不为红尘百戏所动的笛飞声也长叹一声。

    一倾火折，两人静静地看着火焰燃烧。小小的火苗毕毕剥剥，一点点吃掉风阿卢扭曲的面目，又将那壁画上深入骨髓的诅咒融化成含糊的污渍。在最后，笛飞声挥去一道掌风，这些故事便连碎屑都不再有了。

    “我们似乎干了一件大事。”

    李莲花的声音在空空的塔中接近又飘远。

    “我们干什么了？”

    笛飞声好像已经忘了。

    他们又在极乐塔内大致探寻了一番，烧了几件轻容，烧了几册书卷，回首间发现这座塔里好像只剩下金子银子这些烧不坏的。李莲花还找到了那个疑似存放噎鸣鸟羽的宝盒，因为上面绘制了一只火鸟对着日晷吐火的画面。他略加思索，有些紧张地打开盒子，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半晌后，他将盒子随便一抛，释然地笑了。

    事关国本的东西处理完，就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这母痋能不能暂留一会儿？”

    笛飞声想起笛家堡的孩子们。曾经他是使用业火子痋解蛊的，母痋乃万痋之首，效果应当也不差。他们离罗摩鼎还太远，而在那个非生即死的地牢里，每多过一天，就有几条无辜的生命消失在同样无辜的人手下。

    “无妨，此事一了我们即刻去西南。”

    这段内情李莲花并不甚清楚，但他答应得爽快。自很久以前起，他就觉得老笛性子变扭。明明是个魔教头头，却贪嗔痴慢疑皆没有，比入定老僧还没意思。一说起过去，就像个锯嘴葫芦，将它们统统隐藏在阴影里。这样的人愿意将自己的秘密分享出来，总是让人愉悦的。

    “你是怎么解蛊的？我为你护法？”

    李莲花从石床上捧起与罗摩鼎相似的匣子，里头安静趴俯着一只硕大的肥虫，正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慢慢振翅。大多数人对于鼓腹长翅的昆虫，都好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这用邪术炼制出来的痋虫看上去则更是邪恶。但李莲花此刻却像在看一把能斩断笛飞声梦魇的刀，所以他捧着匣子的手很稳，那是一双执刀的手。

    “不必，让痋虫飞出来就可以。”

    笛飞声的蛊虫已经深嵌进他的血rou了，这种蛊寄生于人体后会长出一道长钩咬在脖颈的天池xue上，强行拔除其实会非常痛。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却感觉李莲花似乎什么都知晓。并且即便如此，也要坚持为他解蛊，甚至比他本人更迫切一点。笛飞声突然想起来自己为李莲花解毒强行把他扔进灵蛇窟的事情，不知这算不算一种现世报。

    业火痋不爱动，但只要稍微倾斜一下匣子，便会发出很不悦耳的嗡鸣声，气势汹汹飞出巢xue。它在笛飞声的颈侧环绕几圈，对自己的猎物很满意，伸出副足冷不丁地一下狠狠扎进皮rou中。受惊的蛊虫在笛飞声的天池xue中不住蛄蛹搅动试图逃脱，但它咬得太紧了，吮吸了太多血，早与笛飞声的rou长在一起，再也冲不破那小小的孔洞。蛊虫只能仓皇朝深处逃，业火痋也并不在乎，只管将锯齿状的足插得更深，冷静而残酷地完成它的猎食。

    笛飞声只觉得疼痛，钻心、钻脑的剧痛。这痛苦甚至要比笛家堡的铃铛更折磨人，但他们又是不一样的——笛家堡的铃铛是拘束，是控制；而此刻的疼痛带着几分超然的解脱。他握紧双拳，青筋毕现，冷汗层层而下，唯独没有一丝呻吟。快到了，就快到了，这不是第一次——他这样想着，先是两眼发黑，随后真的沉入黑暗里。

    有人把手按在他的喉咙上。笛飞声模模糊糊地想到。没有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会容忍命门受制，他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就在这时，那只手动了。轻柔地擦擦他的皮肤，又停下，好像只是为了安抚他不安的呓语。似乎没有危险。于是笛飞声任由自己又摔回原处，没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懈怠。